Post By:2018/5/7 15:55:40
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实在是太长了。这不,随着惊蛰的第一声鸡鸣,大山就急不可耐地冒出了大片的新绿,丛生各种各样野花的花期还未到,可鼓胀的苞蕾,再有几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就会给桐柏山披上五颜六色、灿如云锦的花衣。
被绿色漂染的大山,翠色欲滴,呈现出了无与伦比的蓬勃生机,烟岚袅袅,禽鸟鸣叫,松涛起于足下,声韵铿然。壁立凹凸的石间长着枝桠弯曲的杂树灌木条藤,好像诸神巨人身上粗壮杂密的毛发。探首仰观,被刀削斧劈般的苍黑岩肌,如包容万物的宽广胸怀,深藏着始终不渝的悲悯情感。有着巨大骨骼和丰满体态的突兀崖壁,如微颔的佛首,庄严慈慧、恬静敦厚,对万物众生的喃喃之语发出慈祥地微笑。天上白色、紫色、金色的云彩时而聚拢,时而散开,万千景色变幻,感觉是出现了使人屡屡上当的海市蜃楼。
这就是桐柏山,东指砥原、西则长陇,呑吐藏泄、鸿蒙希夷,横地数百公里,漱涤万物、牢笼百态,物象至此分野,跨州连郡、锁钥鄂豫,天下因而一统。 “鄂北三关”[1]与黄土关,扼守南北通衢,限蛮隔夷,镇控随枣走廊。主峰太白顶一分为二,阳谷涓涓之溪百折不回皆入汉水,襟带千湖,滔滔至汉口会合长江;阴浦汩汩之流聚成古渎淮河源头,砥砺千里踏进黄河。向北远望,越过南阳盆地,洛阳龙门石窟巍耸.阿弥陀佛端坐在须弥台上,迦叶阿难分列两旁,左右两侧是观世音菩萨与[url=http://baike.so.com/doc/4839831.html]大势至菩萨[/url]。眺看南方,是广阔丰饶的襄阳盆地,再过去是傲然屹立了亿万斯年的大洪山,衔连辰汉的大慈恩寺金顶发祥流庆、光芒万丈,如燃烧阳光的巨大火炬,古老的曾随精神坐镇天地之间、远播八方四面。
从淮河源进入桐柏山,一条模拟唐僧取经的漂流河道穿梭于山峰耸立、怪石叠嶂和溪谷飞瀑之间,循仄径曲折而上,三百余个西游人物雕像盘纡岑崟、纷然角立,干犯青云,其上则有凤雏孔鸾、猿狻麒麟,下有白虎玄豹、鹄鹅鸧鹤……。
一只蝴蝶,从淮河镇悠悠荡荡地飞进桐柏山里来了,那是只美丽的大黑凤蝶。在山下的农户、土滩、砖瓦房子上,蝴蝶看不到什么新奇的东西。农村院子里也有用石头垒起来小而俗气的花坛,这些土里土气的花草已经吸引不了这个心高气盛的花丛精灵,它还有更大的追求。蝴蝶飞到佛域上面观察一番,似乎觉得大山深处还有更美的地方,又挥舞着翅翼,逆着山风向高处飞舞,渐渐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大概受到了皈依的神示召唤,蝴蝶突然掉转头,又贴着林梢低低飞回来,在正襟危坐、大慈大悲佛陀雕像脖颈上站住了脚。乍一看,张开的翅翼像是在华贵袈裟上系着的一个黑色领结。
山湖水泊映着幽灵般的光耀,微风吹过,如罗纹一般。饱含湿气的林海,随风摇曳,包裹着阵阵的寒潮袭来,有点打蔫的各个花蕾,不似方才那样好看,倒好像无数滞神古灵精怪的集会。
白骨精看上去好像是个混血杂交儿,腥红的嘴中露出死白的牙齿,羽翅一样的鼻子抽动着,妖艳的指甲上贴着碎花。这个女人的身段神情,即使以凡人眼光看,都是一个后腿站着走路、前腿空刨的魑魅兽类。
哮天犬身高媲驹,色如红炭,奔跑时像一道划天掷地的流星,芒芒有声。它正追逐着云上赶路的二郞神,突然抽头回身,也许发现了什么妖怪作祟,四处嗅闻,猛烈地吠起来,粗重的呼吸牵得肋骨一动一动的。
七个人形的蜘蛛精们正在河边洗澡嬉戏,个个延颈秀项,玉颜流精,体制风流,满弓一样的乳房射出长长的一道道蛛丝,渐成一片轻纱,迷踪幻影层出。猪八戒变身为一只的淡绿色蚂蚱,蜷缩着身子伏蛰于濯垢河草窠之间偷窥,随后,变成一只黑鱼滑溜溜地钻进水中……。
东海龙王敖广露出金色的牙齿,疾腾而起,卷起一股蒸汽般的旋风浊浪。半裸上身的群妖纷纷慌张出洞,一时牛头马面、鹰犬塞途,鬼哭狼嚎,喧如鼎沸。
太阳落到山的另一边,东麓沉入了暗影,被剪成锯齿状轮廓的后面,喷洒出了火烧云般的落日背光。大山被凝缩前的瞬间,柔光弥漫,处处飘荡着霞光余晖,浸润着天空和大地。落日被感动了,发动了光明的反击,抵抗着不断涌上来的黑暗。然而,这是一个过于短暂的瞬间,夜的黑暗以驱逐任何光明的压倒优势,步步逼了过来,大山顶部漂浮着的残光,很快就被黑暗收入囊中了。
风婆婆和巽二郞[2]打开司风的布袋,一时掀天陷日、谷响山啸、阴氛交作,颓石矗突,时有坠落之势,林涛如奔车败马,目力所及,不过十数米,生面别开,如践无人之境。
到了这个时候,树枝辟辟啪啪的脆响,野兔的白尾巴摇动,山鸡的惊啼,蛇蟒轻飘飘地滑过草丛石缝的踪影,湖中鲤鱼的扑通通地打挺,都使人深陷鬼磷萤火、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森森妖域,惊耸的汗毛立刻高高地吊起,全身血液逆流,脊椎骨冒出一股股的凉气直冲后脖梗子,肌肉强烈颤抖,血压骤然升高,神经就像匕首一样锋利,即使面对着须臾不能离开、毫无威胁的空气,也不管不顾地挥舞劈刺,冀予拼死一击。须臾之间,乍阴乍阳,忽暖忽冷,恶厄齐至,文人风骚、佳人范式一丝不剩地丢到了爪哇国。
在悠闲的岁月,哪有这样的生命意义?没有麋沸蚁动,缺少蹈节死义的雄壮慷慨,除了吃饭睡觉、或醉或醒,当然只能百无聊赖地送走每天的朝朝暮暮。
夜渐深沉,月光如水,大山卸下了日妆,世界安静了下来,只有虫子的啾啾声,稀稀拉拉地响着,加深着夜的安谧。
桐柏山敞开了博大的胸怀,缓慢地回放着悠久的苍凉与无比的辉煌:……神农参天两地、垦荒开浚,筚路蓝缕,浑厚的劳动号子一人唱,万人和,山川震动,江河荡波;"随之大贤"季梁泱泱大风,百姓随流而化,天下大悦,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云梦之会”[3]随州编钟金石管龠、大音稀声、幽邃缥缈;擂鼓墩[4]将士车骑雷起、挥戈挽日、金鼓铿锵;楚王长矢射天狼、秦皇貔貅、汉帝鼍虎与千千万万个戎兵的枯骨、闺妇的残梦同在……,这座荡气回肠的大山,鼓动着惊涛骇浪,越万仞千古,汹涌而来……。
树老化龙,林深栖凤。日月已经把淮河源谢家湾的栗树变成一片龟曲虬蟠的丫枝野林,昔日无数曾在此落脚建巢的燕雀蝼蚁早已离去……;龙凤店千顷牡丹正在准备上演一场绚丽妖娆、热情如火的舞蹈盛会,千里淮河会把牡丹高贵典雅的气质带到远方……;西湾茶场知青宿舍的土墙上斑驳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白灰标语依稀可见,这是毛主席时代践行信仰、放飞青春的浪漫符号……;此刻传来的是淮河镇广场正在上演随州花鼓戏剧团的锣鼓和孩子们的噪聒。
明月浮天,晚空如一块巨大的墨绿色天鹅绒,上面镶缀着无数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嫦娥和小兔子在桂树旁边,张望着大地发生的一切。美人不属于国有资产,为什么非要用什么类似关税保护协定之类的天条严防漏扈外溢?把嫦娥还给人间,绝不是什么无良居心的密谋,因为爱而关美人的禁闭,天地相隔,竟至千万年,令人神共愤。不管怎么说,此刻即使是这位伟大的女神,也罔顾天条,大发久蛰之后的思凡之情,轻移莲步,悄离月宫。桐柏山顿时怀烟孕露,柔祺雪凝,山石草木,婀娜绰约,柳梢毛羽,皆露喜气,一切瓦釜雷鸣,寂然停声。
桐柏山之夜是酝酿沧海桑田的时空大幕,分泌了太多太多的温柔缠绵,淮河汉水溢满了难分难舍的鳞片,形成了整齐而多情的闪光,一步三摇地缓缓走向自己的归宿。
快活难遏!妙不可言!躯壳内有个什么东西,由小变大,从暧昧琐屑的泥沼中站起来,一股按捺不住的浩浩之气勃然冲出。一支被亢奋武装的大军发起了勇猛的攻击,汹涌澎湃、摧坚陷阵、势不可当。此刻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吗?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吗?或许真的可以火眼金睛、百毒不侵、超凡入圣!真的可以腾云驾雾、千变万化、上天入地!真的可以和嫦娥洛神出双入对、魂魄相依、绝殊离俗、感天动地!真的可以超群拔类、起衰振隳、扬名发誉、名动古今!孰手握灵蛇之珠?孰怀抱昆山之玉?观天下万物,还有比我更大的吗?在漫长的人生路上,像此刻驰骋宇宙、洞穿一切、无所不能、意气扬扬的奇妙瞬间能有几次?那些曾经的真真切切,平日所难见的许多东西,虽长期潜伏,但一遇到机会就会复活,像时光老人,娓娓道来的是这世界上的痛苦与欢乐有多么的深厚丰饶!谁也不能对此刻所见到的种种境景无动于衷,谁也不能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掉以轻心,谁也不能在大自然的面前藏踪蹑迹,谁也不能无视天地逆旅而甘居过客。
大山深锁在浓厚的密度中,那种单调的、冰冷的、压抑的声音像不像极乐世界数万个和尚念经?玉皇大帝正称颂大乘,诸神在聆听法音,妖魔则别有用心,有的擎幡、有的举幢、有的打鼓、有的敲镲……。神鬼人虽非一家,但距离只有一步之遥。唐三藏不用紫金盆盂行贿佛陀的亲信阿傩、迦叶,就得不到佛法真经;阎罗判官崔珏收到当朝宰相魏徵的求情信,立刻私自给自己的老主子唐太宗增添阳寿二十年;每当孙悟空将妖魔魍魉置于死地之时,总有天上的神仙出来庇护,发放免死牌子……。
神鬼如此,下何以堪?以头抢地、拳跽伏谒,膝语蛇行或能攀附高高在上的佛陀,封个管吃管喝的“净坛使者”[5];赞唱颂祷、傍神装鬼,七扯八望,虽未得九转金丹,却也受用了当土龙刍狗的庙堂烟火,正所谓叩过佛则成奴、遇上官则是贼、侯过客则为妓、碰到兵则成匪。对于天宫的玉皇大帝和诸神、极乐世界的佛陀、水宫中的四海龙王、阴司的十代冥王、大山里的各色妖怪,琼楼玉宇的殿堂和罗天大醮的烟火不过是保护他们的铠甲而已,一旦戳破了,都回到了原型。
大黑凤蝶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飞走了,黑暗中的佛陀和诸神的眉目不清,庄严无多,佛域似乎变了味。
弦月向西边天移步,橙黄的颜色有点苍白了。那个曾在雷音寺听如来谈经说法、遁迹于琵琶洞修行得道、狐媚唐僧的蝎子精,此刻化为一道黑烟潜逃尘世。天网恢恢、刁斗森严,昴日星官[6]奉旨捉拿,即刻发出“通辑令”。淮河镇上的司晨鸡王第一个听到了,马上咯咯喔咯咯喔地鸣叫起来,随后引起淮河汉水沿岸的骚动,由近及远,高亢尖锐的鸡鸣此起彼落,迅速连成了一片。
月磨如镜,石光如练,星斗来去无定,夜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