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t By:2016/4/13 11:36:53
我越来越深刻体会到“四十不惑”这句话的意思了。
只是,我“不惑”的不是名利,不是情欲,也不是未来;而是既往的人生,及与之相关的人和事。
这很大程度上因了我是一个极怀旧的人,或自诩的所谓性情中人吧。但族人中,好像并没有另外一个和我有着相似的怀旧情结;到是在“性情中人”这一点上,或许与我的父亲、曾祖父多少能扯上一些瓜葛。
也许大人都喜欢向小孩子讲他们及上辈的故事吧,好像这样便不会湮灭了过去那些风光似的。于是我便常听爷爷、奶奶、父亲、叔伯说起家族中的一些旧事,有体面的,有鄙俗的,尤以关于曾祖父的为最多。
曾祖父去世的时候98岁。这是极高寿的年龄了,也诱使我经常好奇地算起他的出生——1895年,“戊戌变法”前的三年——他是经历了清朝的。只是在我能记事起,他已是身形佝偻的耄耋老人了,全然看不出当初的风采。天气好的时候,便提一个马扎在墙根或是树荫下坐了,看孩童在周围嬉戏,看行人来来往往。有时也拿拐杖在地上画着似懂非懂的符号,只是默然不语。夏天,若运气好的话,便能享受到他拿皱巴巴的钱买来分与我们吃的冰棍。
但这个现在看上去极其慈祥的老人,年轻时却有着桀骜的个性和非凡的经历。
听父亲讲,曾祖父小的时候,家境是极殷实的,开着一家酒馆,常年雇着长工,不用愁生计。这或许养成了他后来不爱劳作、游手好闲的毛病。而这也成了后世子孙,尤其是儿媳妇、孙媳妇们日后诟病他“不务正业”的把柄,至少我听奶奶、母亲就经常这样嘲讽起。但他却极有些“慧根”,极是心灵手巧的,能编织漂亮的风筝和鸟笼,会卜卦,元宵节时能用面捏出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灯……这些,父亲每次总会极其仰慕且煞有介事地说起;这些,都是我所从未见过的。最神奇的要算卜卦了,拿几个铜线,捂在两手间摇几下,然后摊开在桌上或地上,再根据卦象就可以预测遗忘的钱财、走失的鸡鸭的大致命运了。只是其中的玄机,我至今不懂。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什,有的失散了,有的后来传给我的父亲了。
他读过八九年的私塾,也是极博学的。八九十岁的年纪了,却也经常读《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书。讲起某个故事或是人物,仍绘声绘色、思维清晰,好像返了年轻,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他仍能看书,很大程度上靠了一副老花镜和一支放大镜的帮忙。据说这支放大镜是日本货,很有些年岁了,却不知道什么时间得来的,从哪得来的,谁得来的。小时候,我常拿来玩,在院子的太阳底下,让阳光透过,聚成一个极明亮的点,对准地上不幸爬过的蚂蚁——只需几秒,便倏地腾起一缕细微的烟,伴着轻微焦糊味。现在想来,这是很残忍的行为,于是对那殒命在自己手下的蚂蚁,心里竟有些愧疚了。
这支放大镜后来到了父亲手里。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对不知时间、不明来历、看似稀罕的东西,往往视乎为珍宝。所以,它也享受了这样的待遇,即使有些破旧了,也被当古董很仔细地珍藏在抽屉里。
后来发生的一件颇离谱的事,使曾祖父这种桀骜不驯、我行我素的个性终达到了顶点。
21岁那年,他撇下一家老小——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三岁,毅然闯关东去了,一待就是11年,中间没回来探望一次!他是半夜走的,没告诉、也没惊动任何人,打了一个简单的包裹,翻墙出去,一起的还有同村几个伙伴。第二天,家里人起来,看不到人了,便四处打听,才终于知道了。他们先徒步上百里走到烟台,然后再坐船到了辽宁,终踏上了关东大地。因为有点书底子,所以曾祖父在一家窑厂谋到了一份账房先生的差事。至于其他的经历,就都知之甚少了。
屋前的核桃树到秋天已能打下一篓果实,邻居家的老姑娘也已出嫁好几年了。大概是关东逐渐失去了新奇了吧,也可能是终于想家中笼里的蛐蛐了吧,在爷爷已十多岁,能下地干农活、使犁耙的时候,就像走时那样,曾祖父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彷如只是出了几天远门。在惹来村里人一阵惊诧的目光后,一切又都恢复平静。
爷爷是曾祖父长子,老实且本分,与人无争。使得一手好牲口,喜欢京戏。唯一听说他惹恼曾祖父的一次是这样的:有一年,村上来了戏班,只在晚上唱,他每天都去看且很晚才回来。其时,街门已经锁了,还是曾祖母痛儿子,于是每次便下炕来为他开了门。也许是因为爷爷回来得太晚吧,也许是因为曾祖母开门扰了他的睡梦吧,也许是因为惊惹起邻居家狗的狂吠吧,总之曾祖父是愤怒了,也不多问,生生将街门拆下,狠狠扔到墙外!至于后来爷爷是如何的惶恐,街门是谁扛回来重新安上的,曾祖父有没有再摔掉别的东西……都不得而知了。
对于曾祖父的行为,在那个年代,曾祖母纵是忿忿,也是不敢言的。我降生时,曾祖母还在,但不几年就亡故了。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也没有听说过太多关于她的事,她大致是很仁厚的。
印象中,爷爷是极亲切和蔼的。去世时,我不到十岁。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夜不能寐,并因想念而常常在梦中惊醒!三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凝结成越来越长的回忆,只剩的一些片段,竟也逐渐斑驳了,模糊了。
很是怀念爷爷,却没有更多的笔墨奉于他。我想,他能谅我!
我相信,父亲是遗传了曾祖父的一些基因的。
他能画人物和花草的水彩画,写得一手规整的毛笔字,是三村五里极巧手的木匠,能熟练讲起“二十四孝”的故事,也会扎风筝、捏面灯、卜卦,还会设机关逮野兔、张网捉鸟、撒网捕鱼……他仅上过几年小学,之后“文革”就来了。这许多的本事、手艺,都是从曾祖父那儿学来的。
而父亲与曾祖父又是不同的——质朴,方正,在街坊四邻具有较好口碑;勤劳,利落,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他也是极温和的,这一点和爷爷很相似。
我时常感叹:父亲是生不逢时的!若有今天的条件和机会,以他的本事,成为一域专家或当个一官半职,也是未可知的。然,在不惑之年,在经历诸多世事,我便也明白: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人生轨迹都是不能选择的,人生结局都是不能设定的,这或许就是每个人无法预知、无法左右的命运吧。想到这,心里便又淡然了些。他现在耕种着几亩薄田,搭理着几方菜地,干着自己喜欢的一点营生,并不过多地计较从前——这未尝不是一个理想的归宿,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稍感遗憾的是,我遗传了父亲的禀性,却没学会、也不热衷于他的那些本事和手艺,也使他经常叹道:“哎,这些往后要失传喽!”
我小时也爱画画,但不是画人物、花鸟、虫鱼;也不是用水彩,而是用铅笔、圆珠笔。在书本和本子空白的地方画,所以总把那些本该用来学习的课本、练习本、作业本弄得“体无完肤”,也因此经常受到老师的责怪。有时也用粉笔在墙上画,要是不被擦掉的话,能留住许多年。老家邻居后墙上的一支长枪,二十几年前画的,至今依稀能看出轮廓,只是平添了一些孤寂的气氛。我也是能做木头枪和用蜘蛛网捕蝉的,还有很多很多别的有意思的玩意儿,只是方言中的称呼很难用书面语表达,所以不能恰当地说出来。
这些都是我上小学时候的事。上了中学后,这些也都离我远去了。
现在,我也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儿子从小也爱画画。先是在废纸上画;再大一点,便转移到粉白的墙壁上。其实那也称不上画,有的只是一些胡乱的线条和符号,但也因此把每个房间都弄成了“花脸”。以至于后来弟弟娶亲时,父亲不得不把里外墙壁重新涂刷一遍。现在他画动画片里的人物,在图画本上临摹,极是逼真。我也常向他讲起以前那些自以为傲的事,说到用蜘蛛网捕蝉,用弹弓打鸟雀,他便显出很惊异、很向往的神情——这都是他所未见过的。他将来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事。
人,生而在世,处于不同的时代和境遇,都会有各异的理想、志趣和事业。没有把曾祖父、父亲那些本事和手艺发扬光大,不是一件很“罪过”的事,毕竟我们要适应现在的社会而生活;重要的是汲取和继承他们身心的精华,知道追求的梦为了谁,明白脚下的路如何走,记得那些东西不能失。毕竟,能让人津津乐道并长久赞起的,唯有精神和品格!
不要惊扰,那些旧事,就让它定格在回忆里吧!只在浮生闲暇,坐拥红尘,轻轻碰触。看老树萌芽,听蝉声又起,在深心泛起微微涟漪……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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